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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光是一把杀猪刀，一点一滴、悄无声息地会斩去许多记忆，无论彼时多么辉煌，终将蒙尘。再熟悉的乡村，总是有被时光遮蔽的东西。却或在某个时间节点，突然在眼前闪耀光芒，让我们感到一种猝不及防的惊喜。计家，就让我有了这种体验。
计家，近在咫尺，在赣东北小镇油墩街居住的日子里，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的一个村名，却从来没有穿过弄巷去走一走。
计家，这是一处计姓人家聚居的村落，是周边乡人对游沭塘、山上、湾里、五房等四个自然村的概称。多年后，我对计家重新打量，缘于在阅读史籍时，了解到一个叫计士元的明代进士、兵部郎中，竟然是计家人，竟然是让我自豪的乡邻。
入村的一条长长的塘坝给人印象极深，两旁高大的枫树林立，形成了一道壮美的屏障，幽静的长廊绵延出一种仪式感，夹道欢迎每一个走进游沭塘的人。计士元当年是走过这条塘坝的。沿着这条风光旖旎的塘坝，像是穿越一条隐秘的甬道，我缓缓走进了计家，拨开烟火覆盖的嘈杂、慵常、散漫，去触摸它历史的脉络。
大概是明初洪武年间，计家人从鄱阳邑内珠湖迁徙至此繁衍生息，耕读传家，学风浓厚，士子辈出。明末清初有乡贤效仿先祖建“游沭堂”设精舍，乃讲学读书之所，此地面山枕湖，古木浓荫，后来是如何悄然衍化为如今的村名“游沭塘”就不得而知了，虽说是一字之差，却也各有千秋。当地流传着儒柏先生经典名言“宁可湿衣，不可乱步”的掌故，更折射出这是一处笃礼崇义的文风昌盛之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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辛丑春浓，在爆竹、烟花燃放出的喜庆氛围里，我行走计家，翻阅长溪计氏宗谱（2015年重修），阅读到正史上读不到的关于计士元的点滴信息，虽然不是很如愿以偿，却也欣欣然。一个五百年前的老乡，带着渔村的气息，带着稻香的余韵，带着游沭塘的微微涟漪，其形象在我的眼前渐渐丰满起来。
计士元，字允卿，号蠡南，生卒年不详，嘉靖二十二年（1543）癸卯乡试举人，次年高中进士，先后担任兵部主事（六品）、武库司郎中（五品）。他最大的贡献是以伯乐的眼光发现了日后成为抗倭英雄的戚继光，并把他推荐给了朝廷，虽说鲜为人知戚继光诗词，提起来也是一段可圈可点的佳话。
那是嘉靖二十七年（1548），蒙古俺答频频肆虐京畿地区，时任兵部主事计士元在阅读到戚继光递交给兵部的一份《御虏方略》时，拍案叫绝，立即提笔上疏将戚继光举荐给朝廷，同时安排人刊刻《御虏方略》，下发到各路将士学习借鉴，有效打击来犯之敌。计士元在推荐折子里，不吝赞美之词，以“才猷虎变，当收儒将之功；意气鹰扬，可望干城之寄”这样的句子高度评价戚继光，他大胆而又睿智地推定，戚继光必将会成为大明王朝倚若长城的人物。他还鼓励戚继光，“留心韬略，奋迹武闱。管屯而俗弊悉除，奉职而操持不苟。”后戚继光高奏凯歌，威震四海，令倭寇闻风丧胆，辽阔的大海波光里也泛浮出计士元知人善用的远见卓识。
一个英雄的诞生遮蔽了另一个英雄的身影，历史的光影远去，计士元，在戚继光的光芒下，在中华抗倭的辉煌里，永远属于幕后英雄。我想，他是不会在乎这些的，倘若计士元在天有灵，也一定会欣慰含笑，毕竟，他为社稷江山推荐了一名彪炳史册的英杰。可以这么说，没有计士元的提携，也许我们就少了一个“救国名将”戚继光。
天不假年，遗憾计士元英年早逝，在抗击俺答保卫北京的战场上有他匆忙而沉稳的身影，他运筹帷幄，决胜千里戚继光诗词，他应该有更大的作为，却殁于任上，令人惋惜。计士元以自己人格的魅力，也影响了妻妾江氏赵氏，为他坚守贞洁，二人形影不离，相依为命，直至终老，演绎了一段可歌可泣的人间悲情。期间，江氏见赵氏年轻，生怜悯之心，恳切而委婉地劝说赵氏改嫁，意外的是，“赵愤激夺刀自破其面，欲死，江力止之”，真是感人而又痛心，闻者无不唏嘘。《四库全书》《江西通志》《饶州府志》均记载了此事。《江西通志》载：“计士元妻江氏、妾赵氏，鄱阳人，士元任兵部郎中，卒于官，二氏扶榇归，立嗣守节历四十余年。江以命妇格于例，不旌。旌者独赵，故世称赵节妇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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贞节牌坊，凄恻与叹羡并存，每一寸高度都刻下了几多苦节人生，在古代，为女子立牌坊，那是一种最高荣誉。时理学大家史惺堂（史桂芳），为之立传，写下了《计士元妾赵氏》。由此可推测，计士元与史桂芳交情应该颇深。史桂芳，一代名儒，与计士元同朝为官，同为鄱阳人，嘉靖三十二年（1553）进士，比计士元晚九年中进士。
至今，在计家坊间，仍流传着这样一句话：“鄱阳十八坊，计家占两坊。”清代进士周国瑛过十八坊有诗为证《计家牌坊》：“雨过邻家旧圃凉，清泉一道泻罗塘。桥头绿树遮红字，知是前朝进士坊。”
“居官清苦，以介节闻于当世”。这是对计士元为官清廉的真实写照。从计士元妻妾的生活状况也可以窥见，“纺绩自赡，备尝艰难”。计士元一生无子女，妻子江氏没有生育，主动劝夫纳妾赵氏，大概过了五年，士元亡故于京城。自京城榇归运回鄱阳后，计士元葬城外爱子桥（古地名），当年还立有华表，世事变迁，今荡然无存。从谱牒上查阅，计士元谱名承忠，其父名显仁，兄弟三人，大弟承孝二弟承义。承孝的次子宗鲸过继为嗣，如此一说，名义上士元也算是有了后人。斯人远去，如流星划过天空，便是长久的寂静。呜呼！我满怀虔诚作诗一首献给计士元：“久闻明代吾先达，慧眼推贤保海疆。武略文韬存古迹，西河深处美名扬。”
这些年行走乡村，有幸翻阅到各地新修的宗谱，繁荣的背后，出现了一个不容忽视的普遍性问题，如鲠在喉，不吐不快。那就是，谱牒缺漏甚多，疑点重重，令人堪忧。编篡人员在翻修原谱牒的内容时，空字、漏字、错字连篇，不忍卒读。尤其是老谱里面收录的古人留下的大量诗文，繁转简时，有些生僻字电脑无法识别，又不采取措施查漏补缺，势必出现空格，或乱转别字错字，多么让人失望！试问，这样一本本谱牒，如何向世人交代？如何向后人交代？面对这样漏洞百出的家谱，面对不绝的质疑声，难道不感到汗颜吗？古人修谱的严谨仍然值得今人学习。恕我直言，美中不足的是，长溪计氏宗谱也存在类似瑕疵。
家谱，是祖宗留下来的一笔文化遗产。家谱是人们的精神家园、心灵归宿，和炊烟下的乡村一样维系着人们的乡愁。
在游沭塘行走，还发现村中有一座陶侃殿，红墙彩瓦，庄重大气，同样引起了我的兴致和好奇。这是一座古老的庙宇，历代均有维修。据我所知，为陶侃立庙似乎并不多见，怎么在游沭塘遇见了陶侃殿？村人告知建庙来历，早年计家人常常下鄱阳湖打渔，那天一网撒下去，拉上来，除了小鱼小虾，几乎没什么鱼，却有一块沉甸甸的木头，只得丢弃湖中。换一处撒网，拉上来，还是那块黑黝黝的木头，众人奇怪，捞上船端看，原来是一将军模样的木雕，带回村中，请教有文化的人鉴别，居然是陶侃塑像。于是乎，村人立庙供奉陶侃，祈求一方风调雨顺、吉祥平安。从此，计家人每每下湖打渔，往往满载而归。传说终归是传说，寄托的是人们的美好愿望。陶侃殿，在时光的打磨下，已竖立成一处不可多得的文化遗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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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是因为有进士计士元、游沭堂、陶侃殿、宗祠等诸多人文元素的布点，还有烙上了时代印迹的新时代文明实践站、农家书屋、老年活动中心的环绕，让我对计家刮目相看，以及对乡村文化的再打量、再认识。乡村振兴，文化是魂。乡村文化，在山水间萦绕，在乡音里婉转，在屋顶上高蹈，在民俗里演绎。
其实，每一个村庄都值得我们礼敬、亲近，值得我们去发现。
（完）
作者介绍
石红许，1967年出生，江西鄱阳柘港人,中国作协会员，热考作家。著有散文集《青葱岁月》《河红万里》《风语西河》等。散文见诸《散文百家》《散文选刊》《散文海外版》《北方文学》《人民日报》等。散文《虹关何处落徽墨》选入“2018年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（天津卷）语文试题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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